【美】罗伯特·谢克里 著
李克勤 译
小强 图
飞船主探测器的指示灯闪着粉色亮光,然后是红色。阿吉一直在控制台前打盹,等着维克托做好晚饭呢,这时猛一抬头。“接近行星。”他大声嚷道,喊声盖过了空气泄漏发出的嘶嘶声。
巴尼特船长点了点头。他用热处理法做好一块补丁,啪的一声,贴在“奋斗”号破损不堪的船壳上。空气泄漏的嘶嘶声降低了,成了压低的哼哼,却并没有完全止住。毫无泄漏,这种事好像从来就没有过。
巴尼特踱过来,这时肉眼已经能够看见那颗行星了。它就在一颗小小的红太阳后面,稍稍露了个边,将绿色的星光投向太空漆黑的夜晚。两个人看着行星,脑子里的念头一模一样。
巴尼特说了出来。“不知道上面有没有什么好货色,值得咱们下手。”他皱着眉头说道。
阿吉的白眉满怀希望地抬起来。两人看星星时,仪器已开始检测它的相关数据。
如果“奋斗”号沿银河之南贸易航线飞行的话,他们永远不可能发现这颗行星。那条线上联盟的条条框框越来越多,巴尼特宁可走宽松点的路线。
“奋斗”号是作为一条商船登记的,不过它运载的货物只有几瓶用于打开保险柜的高强酸,三颗中等当量的原子弹。这些货物可不中当局的意,他们总想把船员们扔进大牢,理由嘛,就是那几条老掉牙的指控:月球上一桩谋杀案,欧米加星上的盗窃案,萨米亚二号的入室盗窃。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罢了,可警察就是不肯松手,非刨根问底查个究竟不可,真腻味死人。
更糟糕的是,“奋斗”号的火力比不过警察的新型巡逻艇。他们只好兜上个大圈子绕道去新雅典,那个地方的铀矿上爆发了大罢工。
“好像没什么油水。”阿吉挑剔地查看星球资料,作出评价。
“绕过去算了。”巴尼特道。
仪器上显示的资料实在叫人提不起兴头:这颗行星比地球小些,航图上没有标出,除了氧气大气层外没什么有商业价值的东西。
他们正准备绕过去,飞船的重金属探测器突然活跃起来。
“底下有东西!”阿吉道,一面迅速读出数据,“纯、纯度相当高——就在地表!”
他望着巴尼特,后者点点头。飞船掉头驶向行星。
维克托从船后过来了,从巴尼特肩后向前看。他的头很大,剃得精光,上面扣着一顶小小的毛织帽子。阿吉驾着飞船来了个陡直的螺旋式下降。离星球表面不到半英里时,他们发现了重金属的位置。
是一艘飞船,船尾着地停在一块空地上。
“这就有点意思了。”巴尼特说,示意阿吉更靠近些。
阿吉驾船下降,动作麻利极了。他的岁数已经大大超过了飞船正职飞行员的强制性退休年龄,可动作依然协调灵活,一点儿也没受年龄影响。巴尼特发现他四处流浪,身无分文,于是雇用了他。船长总是乐于帮助人类的另一位成员,既便利又有利可图时更是如此。在对待私有财产方面,这两个人观点完全一致,仅在如何取得的问题上时有分歧。阿吉喜欢稳当生意,巴尼特却胆子更大,对他这行买卖来说,大得有点过头了。
接近行星表面后他们都看见了那艘奇特的飞船,它比“奋斗”号来得大,锃亮,崭新。船体形状以及上面的标识都跟一般飞船大不一样。
“以前见过这样的家伙吗?”巴尼特问道。
阿吉的记性很好,他极力回忆,“有点像瑟菲人的东西,只是他们不会造得这样厚敦敦的。要知道咱们飞出来已经相当远了,甚至,这船说不定属于联盟之外的哪个星球。”
维克托满怀敬畏地瞪着那艘飞船,连厚嘴唇都合不拢了。他大声叹了口气,“这么样一艘船,咱倒真派得上用场,是吧船长?”
巴尼特突然绽出一个微笑,好像花岗岩上裂开一道口子。“维克托,”他说道,“你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倒是一句话戳到了点子上。我们确实拿它派得上用场。下去吧,跟那个船长聊几句。”
系上安全带之前,维克托检查了急冻枪,全都子弹上膛,引满待发。
飞船降落后,他们打出一发橘红夹绿的信号弹,请求会面。可外星飞船上毫无反应。测试表明,这个星球上的空气可供人类呼吸,气温为华氏72度。等待几分钟后,三人跨出飞船,外套底下紧紧攥着急冻枪,随时可以开火。
三个人全都满脸挂着假笑,走过两艘飞船之间的五十码距离。
从近处看,外星飞船更显得壮丽无比。银灰色的外壳闪闪发光,几乎找不出流星擦碰的凹痕。气密舱门敞开着,里面传来低沉的嗡嗡声,说明发电机组正在充电。
“有人吗?”维克托朝舱门喊道,声音在飞船里激起一片空空荡荡的回响。没有回答。四周只有发电机组柔和的嗡嗡声,微风拂过草丛的沙沙声。
“你认为他们都上哪儿去了?”阿吉问。
“可能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吧。”巴尼特回答,“估计他们不会想到会来客人。”
维克托懒洋洋地坐在地上,巴尼特和阿吉绕着飞船底座踱来踱去,对它的推进装置赞赏不已。
“你对付得了吗?”巴尼特发问。
“瞧不出什么对付不下来的。”阿吉道,“推进装置很寻常,伺服系统无关紧要——只要是呼吸氧气的智慧生物,推进控制系统全都大同小异。花点时间就能捉摸出个道道儿来。”
“有人来了。”维克托喊道。
他们赶紧奔回气密舱门。飞船三百码外是一片参差不齐的树林,树丛中钻出一个身影,正朝他们走来。
阿吉和维克托同时拔出急冻枪。
巴尼特的望远镜锁定那个小小的人影:形体呈长方形,大约两英尺高,一英尺宽。这外星人的厚度不足两英寸,连头都没有。
巴尼特皱起眉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个怪模怪样的长方形,在高高的草丛上方飘来荡去。
他调了调镜头,发现外星人大致还算有个人形。就是说,它有四肢。两根几乎被草丛遮住的下肢用来行走,另外两只僵硬地伸向空中。巴尼特好不容易才在矩形中部位置分辨出两只小眼睛和一张嘴。这东西什么衣服头盔都没穿戴。
“一副怪样子。”阿吉嘟哝着,调整自己急冻枪的口径,“只有他一个?”
“但愿如此。”巴尼特道,也拔出急冻枪。
“距离大约二百码。”阿吉端平武器,又抬头问道,“想先跟他谈谈再动手吗,船长?”
“有什么好谈的。”巴尼特反问,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容,“不过得让他走近点儿,别打偏了。”
阿吉点点头,稳稳地瞄准外星人。
凯伦之所以停靠在这个又小又荒凉的星球上,本是想轰开地面,炸出几吨伊罗尔。对于玛伯格星球上的人来说,伊罗尔这种矿物极其贵重。可惜他没这个好运气。没派上用场的热力弹还揣在他身体的袋囊里,和一粒科拉坚果放在一块。没有矿,他只好原封不动拉着压舱物回家了。
只好这样了。他一面想一面钻出树林,只盼下回运气好点——
一艘飞船停靠在他自己的飞船旁,窄窄的,越往上越尖,最后收成个怪里怪气的锥形。凯伦大吃一惊,他完全没料到这个小得要命的星球上居然还会有人居住。
几个原住民守在他飞船的气密舱门口!凯伦一下子便看出这些生物形体上与玛伯格人大致相似,玛伯格同盟中有个种族的长相就像那样。不过这些原住民的飞船却跟他们完全不一样。据传言,星系外围还有一个很大的文明体系,凯伦直觉,这些外星人很可能便是来自那一文明体系的代表。
他急切地走上前去和他们会面。
奇怪呀,外星人一动不动。为什么不朝他走过来呢?他知道他们看见他了,因为三个外星人全都指着他。
他走得更快了些。凯伦明白,自己对他们的习俗一无所知。但愿这些人不搞什么冗长的仪式,这个要命的星球,再在这儿待上一个小时,他非被累垮不可。他饿了,还急需冲个淋浴……
一股冰冷的东西把他猛地朝后掀去。他提心吊胆地四周望望,难道是这颗行星某种不为人知的特性发作了?
他再次向前。又一道冰箭击中了他,他的外革层瞬间便结满冰霜。
问题严重了。虽说玛伯格人是星系中生命力最顽强的物种之一,但总也有个限度。凯伦四下张望,寻找问题的根源。
外星人正朝他开枪!
他的思维中枢一时间竟无法接受身体感官提供的证据。凯伦知道谋杀这种事,也曾怀着难以置信的恐怖观察过残存于低等动物中的这一变态行为。除此之外,当然啰,还有那些研究异常行为的心理学著作,记载了玛伯格星球历史上全部有预谋的谋杀案。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凯伦简直不敢相信。
再一道冰箭刺入身躯,凯伦仍旧呆站着没动。他极力要使自己相信,这种事当真发生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任何一种生命形式,其协调感足够操纵宇宙飞船,却干得出谋杀这种勾当。
还有,他们连认都不认识他。
凯伦滴溜溜一个急转身,朝树林方向撒腿便跑。可是已经太迟了。三个外星人齐齐开火,弹丸擦过他身旁的草丛,便留下一道凝霜,草叶随之咔咔咔折断。他的皮肤表面已经覆了厚厚一层冰霜。玛伯格人的体格本来就不耐寒,现在,刺骨的寒意更是直渗进他的五脏六腑。
但他还是不敢相信。
眼看凯伦就要奔进树林,就在这时,一连两击打中了他。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内部器官正拼命挣扎,竭力保存身体热量。他多想活下去呀。
接着,黑暗笼罩了他。
“这类外星人可真蠢到了家。”阿吉一面收起枪,一面发表自己的看法。
“蠢是蠢,倒是真结实。”巴尼特道,“靠氧气过活的生物没有像他那么经打的。”他拍打着银灰色的飞船外壳,脸上绽出自豪的笑容,“我们把它命名为‘奋斗二号’。”
“为船长三呼万岁!”维克托激动万分。
“省点力气吧,往后用得着。”巴尼特看看天色,道,“白天还有大约四小时。维克托,把食物、氧气储备和工具从‘奋斗一号’搬到新船上,拆掉旧船的反应堆。等我们哪天有空再回来搭救咱们的老伙计。日落前起飞。”
维克托急忙去准备,巴尼特和阿吉钻进新得的飞船。
“奋斗二号”的后半个船身塞得满满当当:发电机组、引擎、转换器、伺服系统、油箱、空气储备箱,等等。再往前走是几乎占据了飞船的整个前半身的巨大货舱,,里面尽是形状、色彩各各不同的各式坚果。大小也不一样,小的直径只有两英寸,大的足有人类两个脑袋大小。货舱之外,船头只剩下两个舱室。
第一个舱室肯定是乘员舱,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住了。但这儿完全是空荡荡的,没有减速时使用的减压舱,没有桌椅。什么都没有,只有擦得铮亮的金属地板。墙上与天花板上有几处很小的开口,用途不明。
紧邻这间舱室便是驾驶舱。很小,勉强只能容下一个人。气泡状的观测窗下是仪器挤得满满的仪表板。
“全看你的了。”巴尼特道,“瞧你的本事如何。”
阿吉点点头,四下找不着椅子,只好蹲在仪表板前着手研究眼前排列的各样仪器。
维克托花了几个小时工夫,终于把所有储备全搬到“奋斗二号”上。而阿吉这段时间里什么都没碰,他只想摸索出哪些开关控制哪些动作,这要分析各种仪器的大小、色彩、形状和位置。就算外星人的神经系统思维模式都和人类相似,这都是件很不容易的活儿。辅助升压系统的运行究竟是不是从左到右?如果不是的话,他就必须尽力忘记自己熟悉的协调动作。在外星设计师眼里,红色是不是也代表危险?如果是,那个大开关便肯定是倾倒燃料用的。但红色的意思也可能指高温燃料,这样一来,那个大开关可能就是用来控制能量流动的。
他只能推测到这个地步:这个大开关的用途肯定是在外敌来袭时命令反应堆超负荷运转的。
阿吉把这一点记下来,继续研究各种控制开关。他并不怎么担心。原因就是,太空飞船结实极了,从内部破坏它几乎是不可能的。还有,他相信自己已经找到了规律所在。
巴尼特的脑袋从门口伸进来,后面还有个维克托。“你行了吗?”
阿吉打量打量控制面板,“我想是吧。”他轻轻碰碰一根手控杆,“这个,应该是控制气密舱门的。”
他拉动手控杆。维克托和巴尼特等着。虽说房间里冷得要命,两人却浑身直冒汗。
传来一阵润滑良好的金属转动的声音,气密舱门锁定。
阿吉咧开嘴笑了,吹吹手指以求好运,“空调是这个。”他扳下一个开关。
天花板里散出一缕黄色烟雾。
“空调不干净。”阿吉嘀咕着,拨了拨刻度盘。维克托咳嗽起来。
“关上它。”巴尼特道。
烟雾更浓了,一股股喷了出来,两个房间马上烟雾弥漫。
“快关掉!”
“我看不见!”阿吉猛推开关,却失手碰到了下面一个按钮,发电机组当即咆哮起来。蓝色的火星在仪表板上飞迸,直溅上墙壁。
阿吉东倒西歪躲开仪表板,突然瘫倒在地。维克托早已逃到通向货舱的门边,两个拳头拼命擂门,想凭蛮力把门砸开。巴尼特一手捂嘴冲到仪表板前,胡乱鼓捣着开关,结果把飞船弄得打起转来,转得人头晕眼花。
维克托跌倒在甲板上,继续有气无力敲打着门。
巴尼特眼睛都睁不开,只能摸索着在仪表面板上瞎捅一气。
突然间,发电机组停止运转。接着,巴尼特觉得脸上吹来一股凉风。他使劲抹了抹双泪长流的眼睛,抬头望去。
运气啊,胡打乱碰的一捅,居然撞对了。天花板上的通风口闭合,黄色烟雾随之截断。碰巧他又打开了气密舱口,外面行星上寒冷的夜气吹散了船舱里的毒雾。不久飞船里便可以呼吸了。
维克托哆嗦着爬起来,阿吉却一动不动。巴尼特无奈之下只好替老头子飞行员做人工呼吸,一边做一边轻声咒骂。最后,阿吉的眼皮总算颤动起来,胸口也开始一起一伏。几分钟后,他坐起身子,摇晃着脑袋。
“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维克托问。
“恐怕,”巴尼特道,“咱们的外星朋友呼吸的就是这种空气。”
阿吉连连摇头。“不可能,船长。他先前还在这儿,在这么个氧气世界里走来走去,连顶头盔都不戴——”
“需要什么空气,人跟人的区别大得很呐。”巴尼特指出,“直说吧,那位朋友的体格跟咱们可大不一样。”
“不大妙啊。”阿吉道。
三个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寂静中传来一记不祥的轻声。
“什么声音?”维克托一声怪叫,拔出急冻枪。
“闭嘴!”巴尼特吼道。
几人侧耳倾听。巴尼特尽力想分辨出那个声音,他能够觉出,自己颈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是从远处传来的,好像金属碰击另一件非金属物体。
三个人从舱门向外望。外面,落日正射出最后一缕余辉。夕阳映照下他们看见,“奋斗一号”的主舱门打开了。声音正是从飞船里面传出来的。
“不可能!”阿吉道,“被冻死的那个杂种——”
“还没死。”巴尼特接过话头。
“真糟糕。”阿吉哼哼唧唧,“真太糟糕了。”
维克托还举着他的急冻枪,“船长,要不我悄悄溜过去——”
巴尼特摇摇头,“他决不会容你接近气密舱门十英尺。不,让我想想,船上有什么他能用得上的?反应堆?”
“联杆都拆下来了,在我这儿,船长。”维克托回答。
“好,这样他可就——”
“强酸。”阿吉突然插话,“那可是厉害家伙。可我觉得他拿那玩意儿也派不上多大用场。”
“根本没戏。”巴尼特道,“咱们有新船,咱们就钉死在这儿,哪儿也不去。你,赶快把它飞起来。”
阿吉瞧瞧仪表面板。半小时前他差不多已经明白了,可现在,这东西变成了个狡猾透顶的死亡陷阱,遍布看不见的暗线,稍一牵动,毁灭便接踵而至。
人家还并不是有意害人。太空飞船是用来旅行的,同时必须能够让人居住。各种控制装置会调节环境以适应外星人的生存,为他提供各种必需品。
问题是,对他们来说,外星人的生活必需品可能具有致命的危险。
“真想知道他是从什么样儿的星球过来的。”阿吉苦恼地说。如果了解外星人的生活环境,便可以据此推测他的飞船的情况。
现在他们只知道,此人呼吸的是一种黄色毒气。
“会搞定的。”巴尼特说,话里没什么信心,“捉摸出推进装置就行,其它的先别碰。”
阿吉转过身去,面对仪表板。
巴尼特真希望自己知道外星人在搞什么名堂,有什么诡计。黄昏中,他凝视着自己的旧船,细听里面传出的响动。声音混浊不清,听不明白,只知道是金属与非金属相撞的声音。
凯伦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他自己的种族里有个说法,“玛伯格人死不了,除非被一下子打死。”他不就活过来了?——至少现在还活着。
他东歪西倒好不容易才坐起身来,倚着一株树干。这个行星只有一颗红色太阳,现在太阳已经快落到地平线,四周吹拂的全是氧气这种有毒气体。他马上着手检查,发现自己的肺还封闭得好好的。支持生命的黄色气体受了破坏,无法长时间维持,不过还能撑一会儿。
问题是他仍旧无法认清形势,接受现实。几百码外停着他的飞船,落日余辉映得船壳闪闪发亮,一派宁静气象。有一阵子工夫,凯伦相信根本没有什么外星人,这一切全是自己瞎想胡编出来的,现在他只消走回自家飞船……
他看见了:一个外星人扛着货物钻进他的飞船,没过多久,气密舱门合拢了。
是真的,全都是真的。他拼命将意识拧转过来,迫使自己面对现实。
最迫切需要的是食物和空气。他的外革层已经干裂,必须用营养液清洗。但是食物、空气和清洗剂全都储藏在被夺走的飞船上。现在他手里仅剩下一粒红色的科拉坚果,身体袋囊里还揣着颗热力弹。
要是有办法打开坚果,吃掉它,那他便会恢复些体力。可怎么才打得开呢?
他生活的方方面面全都需要机器,生存完全依赖这些机器,仔细想想,真让人震惊不已。现在只好自己想办法,解决最简单、最常见、天天都有的小事。这种事平时根本毋须操作员操心,飞船自动全部完成,他连想都不用想。
凯伦注意到,外星人显然放弃了他们自己的飞船。为什么?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在外头的旷野中,用不着等到明天他便会送命,惟一的生存机会就是进入外星飞船。
他轻手轻脚慢慢走过草丛,时不时一阵眩晕,只有这时他才允许自己稍稍停步。他不住察看自己的飞船,如果外星人现在出来追杀,那可就全完了。幸好没出什么事。时间过得慢极了,好像永无尽头。最后,他总算摸到外星飞船,悄悄溜了进去。
天色黄昏。借助昏暗的光线,他发现这艘船陈旧不堪。船壁本来就薄,上面还重重叠叠打了补丁。所有零部件的使用时间都太长,磨损也太严重。
他现在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抢他的船了。
又一阵眩晕袭来。身体正向他提出严重警告。
首先是食物。他从袋囊里掏出科拉坚果,圆圆的,直径约四英寸,外壳就有两英寸厚。这种坚果是玛伯格宇航员的主食,富含能量,密封状态下几乎可以永久贮存。
他找了根铁棍,把坚果顶在墙上,一棍子砸向坚果。棍子砸在坚果上,发出空空洞洞、擂鼓似的一声响。坚果纹丝不动。
不知外星人会不会听到,凯伦别无它法,只得冒这个险。他稳住身子,接二连三猛敲起来。十五分钟后,凯伦精疲力竭,手里的铁棍几乎弯成了曲尺形。
坚果纹丝不动。
他打不开这颗坚果,除非有开果器。那是任何一艘玛伯格飞船的标准配置。没有谁会考虑用别种方法打开坚果。
这就是证明:没有机器他毫无用处。真太可怕了。
他举起铁棍,最后猛击一记。四肢都僵硬了,他扔下棍子,开始检查飞船的存货。
结冰的外革层越来越碍事。革质正慢慢硬化为密不透气的角质层,一旦彻底硬化,他就将动弹不得,当时什么姿势,往后也会保持同样的姿势,或坐,或站,直至窒息而死。
凯伦坚决推开绝望情绪,极力思索。皮肤才是当务之急,比食物还要紧。在自己飞船上,他会清洗浸泡,让外革层变软,最后治愈不成问题。可外星人会不会带上合适的清洗剂就大可怀疑了。
其它办法只有一种:剥掉外革层。内层只能支持几天时间,但至少他可以行动。
他拖着僵直的手脚,寻找更衣器。随即他意识到,外星人连这种最基本的工具都不会有。他还是只得靠自己。
他捡起那根铁棍,把它弯成钩状,将钩尖探进外革层里钩住,使出全身力气向上猛拔。
外皮拒绝屈服。
他把身体挤进一台发电机与船壁之间的窄缝,卡住,再用钩子从另外的角度钩住皮肤向外拉。可惜胳膊不够长,使不上劲。结实坚固的外革层仍然死死固定在原来的位置。
接下来他换了十多种姿势,可是全都不管用。没有机器辅助,他几乎连身体都挺不直。
他无力地扔下铁棍。什么都做不了,做不成任何事。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袋囊里还有颗热力弹。
他的意识中还有一部分保持着原始状态,从前他压根儿不知道它的存在。就是这一部分意识轻声告诉他:有个简单的法子,可以把所有麻烦全甩开。他可以趁外星人不注意时将热力弹塞在飞船船体下。这么一颗小炸弹,最多不过把飞船震得飞起来二三十英尺,不可能造成其它破坏。
但那些外星人却必死无疑。
凯伦惊怖到极点:自己怎能产生这种想法?他每一寸肌肤上都打下了玛伯格人道德观的印记,早已深入骨髓——任何情况下均不得以任何理由为借口剥夺一个智慧生物的生命。任何理由!
“可这公平吗?” 原始意识悄声低语,“这些外星人只能算病毒而已,除掉它们,对宇宙来说是做了件大好事,你自己获救还在其次。别看成谋杀,不过是杀菌消毒。”
他从袋囊里掏出炸弹,掂量着它,又急乎乎地扔开。“不!”他对自己说,却不是很坚定。
不愿再想下去了。依靠疲惫、几乎僵硬得不能动弹的腿,他开始在这艘外星飞船中四处搜寻,看能不能发现什么能救自己一命。
阿吉蹲着身子,挤在驾驶舱里,用一枝记号笔给仪表板上各样开关做记号。他太累了,肺里也疼,整晚工作,连眼都没合过。外面天色已经蒙蒙亮了,一股寒风抽打着“奋斗二号”的船身。飞船里亮着灯,却冷得要命。那些个温度调节控制杆,阿吉连碰都不愿再碰一下。
维克托走进乘员舱,背上沉重的货箱压得他脚步蹒跚。
“巴尼特吗?”阿吉喊道。
“他马上就过来。”维克特回答。
船长想把他们所有装备全都搬到飞船前部,用的时候更便当。可乘员舱太小,他们的东西已经塞满了大半个舱室。
维克托东张西望,想找个地方搁箱子。发现一面舱壁上有扇门,他一摁门上那个按纽,门便轻轻巧巧滑入天花板,露出一个壁橱大小的房间。维克托断定,这个地方放东西最合适不过。
地板上散落着轧碎的红色坚果壳,维克托也不理会,只管把货箱拉进壁橱。
小房间的天花板立即开始下降。
维克托放声尖叫,声音大得连飞船外都听得见。他蹦起来,结果脑门撞上天花板,脸冲下摔倒在地,晕了过去。
阿吉从驾驶舱直冲出来,巴尼特早一个箭步跃进乘员舱,揪住维克托的两腿往外拽。可维克托太重,船长在光溜溜的金属地板上又立不住脚,使不上劲。
阿吉想都没想,一把竖起货箱,暂时顶住天花板。
巴尼特和阿吉两人合力,抓住维克托的双腿向外拖。拉出来得正是时候,沉重的货箱被压得四分五裂,好像它是软木做成的一样。
小房间的天花板继续沿一根纵轴下压,润滑得非常好,悄没声儿便把压碎的货箱挤成六英寸厚度的一块板。操纵机械喀啦一声轻响,天花板无声无息退回原处。
维克托坐起来,揉着脑袋。“船长,”他伤心地说,“咱们还是回咱自个儿的船吧。”
阿吉对这次冒险也产生了疑虑。他瞧瞧那个要命的小房间,现在它又回复原状,成了小壁橱模样,地上散落着轧碎的红色坚果壳。
“这船是个扫把星。”他忧心忡忡地说,“也许维克托说得对。”
“那,这艘船怎么办,想丢开手?”巴尼特问道。
阿吉局促不安地动了动,点点头。“麻烦的是,”他说话时没敢看船长的脸,“咱们不知道它会做出什么事来,这太危险了,船长。”
“清不清楚你们准备放弃的是什么东西?”巴尼特厉声喝问,“单单船壳就值一大笔钱。看过它的引擎吗?星系这边没什么挡得住它。它可以从行星这边钻进去,打另一头钻出来,连漆都碰不掉一丁点儿。竟然打算丢开手!”
“是好东西没错,可要把咱们弄死了怎么办?到那时它可就值不了那么多了。”阿吉反驳道。
维克托使劲点头。巴尼特怒视着这两个人。
“你们给我好好听着。”巴尼特道,“我们绝不放弃这艘船。它不是什么扫把星。它是一艘外星飞船,里头的设备都是外星人的。咱们现在两手别碰这些东西,什么都别碰,直到把它开进船坞。听清楚了吗?”
阿吉想再说说那个会摇身一变变成水压机的壁橱,在他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可瞧瞧巴尼特的脸色,他决定还是闭嘴为妙。
“所有动力操控装置都标出来了?”巴尼特问。
“再有几个就好。”阿吉回答。
“好,全部标示出来,我们只碰标出来的东西。只要咱们别去惹这船的其它部分,它也就不会招惹咱们。什么都别碰,这么干就不会出事。”
巴尼特抹了把脸上的汗,倚在舱壁上解开外套。
两侧缺口处倏地伸出两道金属圈子,套住他的腰部与腹部。
巴尼特呆呆地瞪着圈子,片刻之后才猛力挣扎,竭力向前想挣脱束缚。金属圈子却分毫不动。舱壁里喀的一声,滑出一根游丝。它评估似的触了触巴尼特的外套,接着缩进墙里。
阿吉和维克托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一幕。
“关上它。”巴尼特的声音发紧。
阿吉冲向控制室,维克托则继续傻看着。一截金属短杖滑出舱壁,短杖顶端,三英寸长的锋刃寒光闪烁。
“停住那个鬼东西!”巴尼特锐声嘶叫。
维克托从痴呆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奔上前去,尽力把金属短杖从墙壁上拧下来。短杖只轻轻摇晃一下,将他弹飞到房间另一头,蜷缩在地爬不起来。
刀片笔直切开巴尼特的外套,一直划到腰际。精度宛如外科手术,连下面的衬衣都没碰到。接着,短杖从视线中消失了。
阿吉捶打着控制面板。发动机连连吼叫,气密舱门开了又关,平衡器一阵阵抽搐,灯光忽闪忽闪。可锁住巴尼特的机械装置却丝毫不受影响。
那根游丝又回来了,触了触巴尼特的衬衣,停顿片刻。舱壁内的机械装置发出不祥的唧唧声。游丝又碰了碰巴尼特的衬衣,好像对如何处理这个对象有点拿不定主意。
阿吉从控制室里大喊,“我关不上它!肯定是全自动的!”
丝线缩进墙里,消失了,嵌着刀片的短杖又滑了出来。
这时维克托已经找到一柄沉甸甸的扳手,他冲了上去,高高挥起扳手,猛地砸在短杖上,差点没砸破巴尼特的脑袋。
短杖连个坑都没有,只顾笃笃定定平心静气地干它自己的活计,从背后划开巴尼特的衬衣。现在船长上半身已是一丝不挂。
细丝再度出现。巴尼特一点伤都没有,可眼球却发疯一般上下左右乱转。维克托拳头塞进嘴巴里,一步步后退。阿吉紧紧闭上眼睛。
游丝触了触巴尼特热乎乎的血肉之躯,发出满意的咯咯声,随即缩进墙里。金属圈子松开了。扑通一声,巴尼特瘫软地跪倒在地。
好一阵子没人开口,实在也没什么话可说。巴尼特阴郁地凝视着虚空,维克托开始喀巴喀巴捏起指关节来,直到阿吉推他一下才住手。
老飞行员竭力想捉摸出个子丑寅卯:机器干吗划开巴尼特的衣服,等碰到皮肉时又突然住手呢?要不外星人就用这个法子脱衣服?没道理嘛。是呀,那压力壁橱也一样,简直叫人摸不着头脑。
从某种意义上说,出了这种事倒挺合他的意。巴尼特到底得了点教训,现在总算可以扔掉这个可怕的扫帚星了。想个办法把自个儿的飞船再给弄回来。
“给我拿件衬衣。”巴尼特道。维克托急忙给他另外寻了一件。巴尼特套上衬衣,谨慎地和舱壁保持一定距离。“你还要多长时间才能让这船动起来?”他问阿吉,声音有点发抖。
“什么!?”
“我说得够清楚了。”
“你还没受够哇?”阿吉倒吸一口凉气。
“没有。我们多久能起飞?”
“大约还要一个小时。”阿吉喃喃地说。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船长真太过分了。阿吉疲惫地回到控制室。
巴尼特在衬衣外面套了件厚毛衣,外面再穿上大衣。房间里冷得刺骨,他开始剧烈哆嗦起来。
凯伦一动不动地躺在外星飞船甲板上。他把现存的一多半体力全浪费在努力撕开坚固的外革层上,真是蠢透了。外革层越来越硬,而他却越来越虚弱。现在看来,不值得瞎忙乎,最好就躺在这儿歇歇,由着生命之火越燃越弱……
不久,做梦一般,他想起故乡玛伯格那些崎岖的山峰,还有坎特洛普的巨型太空港,满载奇异货物的星际商船熙来攘往。黄昏时分,他的视线越过平平的屋顶,遥望两颗巨大的太阳缓缓落下,一颗是蓝色的,另一颗黄色。它们为什么会一道坠向南方,这怎么可能?物理上不可能嘛……或许父亲会替他解释,该回家了,天色一下子便黑下去了。
他猛地一震,甩开白日梦,瞪着外面行星清晨的冷光。玛伯格宇航员不应该这样死去,好歹他要再尝试一回。
经过半小时缓慢痛苦的搜寻,他在飞船后半身找到一个密封的金属盒子,显然被外星人忽视了。他扭开盒盖,里面是几个瓶子,经过仔细密封,还加了衬垫以防碰撞。凯伦拿起一个瓶子检查。
上面有个很大的白色标记。标记的意思他本不该知道,可它看上去有点眼熟。他在脑海里搜索着,竭力回想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模模糊糊想起来了,这个标记代表人类头骨。玛伯格同盟里有个种族与人类很接近,他在博物馆里见过他们头骨的复制品。
可是怎么会有人在瓶子上贴这么个记号呢?
对于凯伦,骷髅头包含敬重的意思。这个瓶子的生产者想表达的一定也是这个意思。他打开瓶子,嗅了嗅。
味道很有意思,让他想起——
皮肤清洁营养液!
他一秒钟也不耽搁,把整瓶溶液全部倒在身上。他等待着,心里却不敢存留一丝希冀。万一皮肤可以因此复原……
千真万确,骷髅标志瓶子里的液体正是一种温和的清洗剂!而且气味芬芳。
又是一大瓶,倒在盔甲似的外革层上,汩汩渗入。久旱瘠弱的身体贪婪地吮吸着,热切呼唤更多养分。再来一瓶。
好长时间里,凯伦只管躺着一动不动,让给人带来生机的溶液浸入肌肤。皮肤软和下来,变得柔韧了。他觉得浑身充满新的力量,充满新的活下去的意念。
他一定要活下去。
浸洗之后,凯伦检查飞船的操控装置,希望能借这个破烂货返回玛伯格,结果当场便遇到困难。出于某种原因,飞行面板居然没有隔离在单独的房间里密封起来。不知这是为什么?那些奇怪的东西总不至于把他们的整艘飞船变成一个减速舱吧。决不可能有这种事!油箱没那么大空间,装不下那么些缓冲油。
奇怪呀,可外星人的方方面面全都奇怪,叫人摸不着头脑。当然,就算困难也是可以克服的。可检查过引擎后,凯伦发现反应堆装置中有一根关键的联杆被拆掉了。飞船没用了。
现在只剩下一种选择:夺回自己的船。
可怎么夺?
他在甲板上焦急地来回踱步。玛伯格严禁杀害智慧生物,这条原则绝无“如果”、“但是”可言。任何情况下——包括为了拯救自身性命的情况——均不得杀戮。这是一条明智的原则,为玛伯格星球带来了很大好处。长达三千年时间里,玛伯格星球上从无战争,这才能够发展出极高程度的文明。这些全都归功于人们谨守原则,绝不允许任何例外。“如果”、“但是”,这两个词能够磨蚀最健全的原则。
他不能倒行逆施,破坏原则。
难道他就这样束手待毙?
凯伦低下头,吓了一跳:甲板居然被一摊清洗剂蚀出一个洞。这些外星飞船造得简直太不结实了,连温和的清洗剂都能破坏它!外星人自己,他们必定非常脆弱。
一颗热力弹足够了。
他走向左舷,对方看来没派出警卫,估计他们正忙着准备起飞呢。穿过草丛偷偷溜过去,爬上自己的船,很容易的……
玛伯格星球上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凯伦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间走过了两船之间一半的距离。怪事,身体竟然可以在思维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做出这种事来。
他掏出炸弹,继续向前摸了二十英尺。
毕竟——就长远观点来看——杀掉这几个人毕竟不会对原则造成什么大损害。
“准备好了吗?”巴尼特问道。现在已经是中午了。
“我想是吧。”阿吉道,他看看作好标志的仪表面板,“差不多了。”
巴尼特点点头,“维克托和我系上安全带待在乘员舱。以最小加速度起飞。”
巴尼特回乘员舱去了。阿吉拉起他临时现编的安全带,系牢,紧张地搓搓手。就他所知,所有最重要的操纵装置都已经标记出来,会一切顺利的。但愿如此。
有了壁橱和刀片的事,天晓得这艘疯疯癫癫的飞船下面还会做出什么来。
“我们这儿准备好了。”巴尼特从乘员舱喊道。
“好,大约十秒钟。”他关上门,气密舱门自动封闭,将他与乘员舱隔离开来。虽说略有点幽闭恐怖症,阿吉还是启动了反应堆。迄今为止一切顺利。
甲板上有薄薄一层油,阿吉估计是从哪个松动部位漏出来的,也没理会。操纵面板运转得棒极了,他输入航线,启动飞行控制器。
什么东西在他脚上拍打了一下。阿吉低头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甲板上那层油迹已经足有三英寸深,黏黏的,气味刺鼻。油漏得真厉害。他不明白,造得这么出色的一艘船怎么还会出这种纰漏。他解开安全带,摸索问题所在。
找到了。甲板上有四个小孔,每个都在向外缓缓冒油,持续不断。
阿吉按了按控制舱门的按钮,门却仍旧闭合得密不透风。他不愿大惊小怪,仔细检查起舱门来。
应该打开呀。
竟没有。
油已经快没到膝盖了。
他傻笑起来。竟会这么傻!已经密封了嘛。他按下开启键,再次转身检查舱门。
照样打不开。
阿吉使出吃奶的力气猛拉舱门,门却纹丝不动。他趟着油回到控制板——刚发现飞船时这儿没油,也就是说,哪个地方肯定有个控制排油孔的按钮。
找到排油孔按钮时,油已经齐腰深了。按下之后没多久油就排得一干二尽,之后门轻轻松松便打开了。
“出什么事了?”巴尼特问。
阿吉一五一十讲给他听。
“原来是这么回事。”巴尼特轻声道,“发现这个真叫人高兴。”
“什么这么回事?”阿吉问,觉得巴尼特未免太不当回事了。
“他如何承受起飞时的加速度。这个事我心里一直放不下,既没有减压床也没有减压舱,没有座椅,连个固定安全带的地方都没有。原来他就泡在油里。只要飞船准备起飞油就自动流出来。”
“可门为什么打不开?”阿吉问。
“这还不明显?”巴尼特笑着,耐心解释,“他可不想让油淌得满船都是,也不希望出什么意外,把油漏干了。”
“咱们飞不了。”阿吉固执地说。
“为什么?”
“因为泡在油里头我没法子好好出气儿。动力一打开油就自动冒出来,关都关不掉。”
“动动脑子吧。”巴尼特告诉他,“把排油开关拉下来固定好不就得了?油一冒出来就排掉。”
“唔,这我倒真没想到。”阿吉闷闷不乐地承认。
“那就动起来吧。”
“我想先换换衣服。”
“不,把该死的飞船飞起来。”
“可是船长——”
“开船去。”巴尼特下了命令,“那个外星人说不定正打什么鬼主意呢。”
阿吉耸耸肩,回到驾驶舱,系上安全带。
“准备好了?”
“全妥了,把它飞起来。”
他将排油开关固定死,油喷出又排净,始终高不过鞋面。他启动一个个操纵开关,再没出现什么意外。
“好啦,走!”加速度开到最小,他吹吹手指,乞求好运。
接着按下喷射发动开关。
凯伦后悔不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飞船飞走,手里还攥着那颗热力弹。
他原本已经来到飞船旁边,还在船身下站了几秒钟。接着又溜回外星飞船——安炸弹这种事他做不出来。历经无数世纪才形成的固有观念,几个小时之内是无法克服的。
固有观念——除此之外还存在其它原因。
几乎没有任何一个物种单纯因为娱乐而杀戮。有的时候,杀戮可以是完全正当的,其理由足以让任何哲学家满意。
可一旦接受这种所谓的正当杀戮,其范围势必越扩越大,理由越来越多。而谋杀,一旦开始便很难停止,最终必将导致战争,乃至种族屠杀。
凯伦感到,自己准备实施的这次谋杀关系到他的整个种族的前途命运,止步不前几乎等于挽救了整个种族。
可这并不能让他心里好过些。
他眼看自己的飞船在空中缩成一个小点。外星人的飞行速度慢得可笑,他想不出其中原因,除非他们故意这么做,来嘲笑他。
毫无疑问,那些虐待狂干得出这种事。
凯伦回到飞船。活下去的意念和以前一样强烈,他决不屈服,一定要尽可能长时间地紧紧抓牢生命。也许存在百万分之一的机会,会有另一艘飞船来到这颗行星。
他四周打量,觉得可以靠那种骷髅头标志的清洗剂弄出什么东西来,替代他所需要的黄色空气。这样他就可以再坚持一两天。接下去,如果想点办法弄开科拉坚果……
外面似乎有什么动静,他急忙冲出去看。天空空荡荡的,他的飞船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他回到外星飞船,着手解决那个重大难题:活下去。
阿吉醒过来了。他发现就在昏迷前自己将加速度减了一半,正是这个举动救了他的命。
加速度指针悬在只比零刻度高一点的地方,可重力仍然让人难以承受!阿吉打开门,爬了出去。
巴尼特和维克托的安全带刚一起飞便绷断了。维克托也才刚刚苏醒,巴尼特把他从一堆压碎的箱子中拉出来。
“你是在马戏团里飞还是怎么着?”他抱怨道,“告诉你最小加速度!”
“起飞时还没到最小加速度呢。”阿吉道,“不信自己看读数去。”
巴尼特跨进控制室,立即便出来了。“糟透了。咱们的外星朋友开船的加速度比我们大足足三倍。”
“看来是这么回事。”
“这我可真没想到。”巴尼特沉思着说,“他准是从哪个重力很大的星球上来的,那种地方一定得以非常高的速度起飞,否则根本起不来。”
“什么东西砸了我?”维克托呻吟着,揉着脑袋。
舱壁喀的一响,飞船整体启动了,伺服系统进入自动运行状态。
“热起来了,对吧?”维克托问。
“是啊,还憋得难受。”阿吉说,“在加压。”他回到控制室。巴尼特和维克托焦灼不安地站在门口,等着。
“关不上。”阿吉道,擦了把大汗淋漓的脸,“温控和压力系统是全自动的。飞船一升空,它们肯定自动进入‘正常’状态。”
“你他妈最好赶紧把它们关掉。”巴尼特告诉他,“不然咱们非在这儿被烤干不可。”
“没办法。”
“肯定会有什么控制温度的东西吧。”
“当然——瞧这儿!”阿吉说着,手一指,“控制键已经设到最低位置上了。”
“你想他的正常体温会是多少?”巴尼特问。
“我恨不能别猜才好。”阿吉回答,“造船的合金熔点极高,这船能承受的压力比地球飞船高十倍,两者加到一块儿……”
“你一定得想个办法关上它!”巴尼特说着,扒掉外套和毛衣。温度上升很快,甲板已经烫得有点站不住脚了。
“把它关掉!”维克托嚎起来。
“喂,”阿吉道,“这船又不是我造的,你也知道,我怎么能——”
“关掉!”维克托嘶叫道,揪住阿吉连推带搡,好像他是个玩具娃娃,“关掉!”
“放开手!”阿吉的急冻枪一半已经抽出枪套,就在这时,他灵机一动,一把关上飞船主发动机。
船壁内部的咔咔声停止了。房间迅速凉快下来。
“怎么回事?”维克托问道。
“动力一停,温度与压力装置便停止工作。”阿吉说,“咱们没事了——只要别打开主发动机组。”
“光靠滑行,要花多长时间才能飞到太空港?”巴尼特问。
阿吉算出来了,“大概三年。”他说,“咱们出来得相当远。”
“能不能想个办法把伺服系统卸掉?切断它们?”
“都建在船身里头。”阿吉说,“这种事需要一整个机修厂的设备,加上专业技术人员。就算那样都不是件轻松活计。”
巴尼特长时间默然不语,最后终于开口道:“就这样吧。”
“什么样?”
“咱们被搞垮了,只好回那颗行星上去,拿回自己的船。”
阿吉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将一条新航线输入飞船。
“你想那个外星人会把船还给咱们吗?”维克托问。
“当然,”巴尼特说,“只要他还没死。他巴不得弄回自己的飞船哩,只能拿咱们的船来换。”
“是啊。可等到他上了这艘船……”
“咱们在仪器上做点手脚。”巴尼特道,“拖住他。”
“最多耽搁他一会儿工夫。”阿吉指出,“早晚他总能升空,而且气得两眼充血,咱们可跑不过他。”
“我们用不着跑。”巴尼特道,“只消早一步升空就行。他的船壳是结实得很,可我不信经得起三颗原子弹。”
“我怎么没想到。”阿吉道,笑了起来。
“只有这样才符合逻辑。”巴尼特洋洋得意,“船体合金值一大笔钱呢。好吧,飞回去,尽量小心别把咱们烤煳了。”
阿吉重新打开发动机组,驾船转了个急弯,极力将重力控制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伺服系统启动了,温度飞速上升。完成转弯动作后,阿吉将“奋斗二号”对准正确方向,关闭发动机组。
他们一路滑行,但快要抵达行星时,阿吉不得不打开引擎,只有这样才能螺旋形减速下降着陆。
几个人几乎出不了飞船。皮肤灼出了水泡,鞋都烤煳了。根本没时间在仪器上动手脚。
他们撤进树丛,静静等待。
“说不定已经死了。”阿吉满怀希望。
一个小小的身影钻出“奋斗一号”。外星人移动很慢,可的确在动。
他们看着。“他会不会造出什么武器来?”维克托说,“会不会来追杀咱们?”
“你会不会闭上臭嘴?”巴尼特说。
外星人连个弯都没拐,径直走向他的飞船。他进去了,关上气密舱门。
“好啦。”巴尼特道,直起身,“我们最好赶紧起飞。阿吉,你去控制室,我来联好反应堆,维克托把门。上!”
他们飞也似冲过空地,几秒钟便奔到“奋斗一号”敞开的气密舱门。
凯伦就算想快也快不起来,他缺乏驾驶飞船必需的体力。不过他知道,只要一进来自己便平安无事了。舱门已经封闭,外星人休想进来。
他在后舱找到一个备用的空气储备箱,立即打开。飞船里顿时充满浓厚、滋养的黄色气体。好几分钟时间里,凯伦什么都不做,只管大口大口吞吸。
接下来,他将三粒科拉坚果——能找到的最大号的——拖进厨房,让开果器把它们打开。
吃完之后,他觉得好多了。更衣器替他脱掉外革层,内革层同样已经坏死,随即也被更衣器卸掉,更衣器停在第三层,即活体层。
走进驾驶舱时凯伦感到自己几乎焕然一新。
现在看来,那几个外星人准是处于间歇性疯癫状态。这很明显。否则无法解释他们怎么会飞了回来,把飞船还给他。
因此,他将找到这些人的上级,向他们报告该行星的方位。会找到这几个人的,他们的病也会治好的,彻底根治。
凯伦觉得幸福。他没有违背玛伯格原则,这是最重要的。他原本可以将炸弹留在那艘外星飞船里,配置好,设定起爆时间,也可以毁掉他们的发动机。这些全都易如反掌。而且,这种诱惑确实存在。
但他没做。他什么都没做。
他仅仅制造了一点点维持生命所需的最起码的东西。
凯伦启动控制台,发现各种设备状态极佳。启动反应堆,加速液灌了进来。
维克托第一个跑到气密舱门,一头冲进去,却突地蹦了出来。
“出什么事了?”巴尼特问道。
“什么东西砸我。”维克托说。
几个人好奇地向里望去。
好一个死亡陷阱:蓄电池里伸出一根根电线,串连在一起拉过左舷。维克托如果碰上的是这一边,准会当场电死。
他们断开电线,踏进飞船。
里面一团糟。能挪动的东西全给撕裂,撒得到处都是。角落里扔着一根弯曲的铁棍,他们的强酸被泼在甲板上,几处地方都蚀出了大洞。“奋斗”号的老旧船壳上又添了新窟窿。
“简直没想到,他居然会对咱们动手脚!”阿吉说。
他们向里探查。里面又是一个陷阱:货舱门被联到了小型启动马达上。真狡猾。人只要一碰,门便会砰的一声砸向舱壁,夹在中间的人非被压扁了不可。
其它还有不少东牵西联的装置,想不出用意所在。
“我们能修好吗?”巴尼特问道。
阿吉耸耸肩,“咱们的工具大多还在‘奋斗二号’上,估计内部整修得花一年时间,就算修理完,船壳撑不撑得住也是个问题。”
他们走到外面。外星飞船起飞了。
“好一个恶魔!”巴尼特叹道,一面打量着自己那艘外壳被强酸蚀透的飞船。
“外星人会做些啥,咱们一辈子也甭想猜出来。”阿吉回答。
“外星人,呸!死绝了才好。”维克托也说。
现在,“奋斗一号”已经跟“奋斗二号”差不多了:同样难以捉摸,同样遍布杀机。
“奋斗二号”呢,早飞了个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