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夏娃的亚当
【美】阿尔弗雷德贝斯特 著 凌寒 译 何 懿 图
克莱恩想,这应该就是海岸了。直觉这么告诉他,但是又不只是直觉——他那乱七八糟、一团糨糊的大脑还残存着一点点判断力。夜里偶尔有几点星光从重重云团之间钻出来,指南针也帮了他的忙——它的指针正颤颤巍巍地指向北方。在克莱恩看来,这是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地球已经完全陷入了混沌状态,磁极竟然还没有消失。
不过,眼前已经不再是什么海岸了,海的痕迹也已荡然无存。惟有一根模糊黯淡的线条——一条由灰色灰烬构成的线条——在昔日峭壁所在的地方绵延南北,无尽无涯。在他的身前身后,满布着同样的灰色粉尘和灰烬。细小的沙尘堆得有膝盖那么高,因为任何一点小小的动静而滚滚飞扬,让他透不过气来。到处都是灰烬——时而在狂风中聚成大团大团的致密尘云滚滚掠过,时而又被频频降落的雨水搅成黏稠的灰浆。头顶的天空阴沉墨黑,偶尔会有缕缕阳光刺穿高处密布的乌云,在地面上一闪而逝。在阳光照到尘暴的时候,光柱里充满了一股股飞扬舞动的闪亮颗粒;在它穿过雨幕的时候,天上就现出一弯弯彩虹。雨水倾泻,尘暴劲吹,光线洒落——交错往复、无止无休,犹如一场黑白势力的拉锯战。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好几个月了——在这个广袤星球的每一寸土地上。
克莱恩绕过灰烬峭壁的边缘,沿着曾经是海床的缓坡爬下去。他已经跋涉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有任何疼痛的感觉。他靠双肘支地把身体往前挪,再把右膝挪到身下,然后再次把双肘挪向前方。双肘,膝盖,双肘,膝盖——他已经忘记“走”是什么概念了。生命啊,他恍恍惚惚地想着,真的是个奇迹:它能适应任何的环境,非爬不可的时候,它也就手足并用了。他的双肘和膝盖已经磨出了茧子,脖子和肩膀也都僵硬了。鼻子已经学会了先喷气吹开灰烬然后再吸气,坏了的那条腿则已经肿胀化脓,而且没什么感觉了——它很快就会烂掉,彻底脱离他的身体。
“对不起,”克莱恩说,“我没太听明白——”
他抬眼看着眼前的高个子,努力想听清对方的话。那是霍米尔,他还穿着那件污渍斑斑的实验室工作服,灰色的头发乱作一团。
霍米尔姿态优雅地站在灰堆顶上。克莱恩心里很是奇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透过对方的身体看到来回飞掠的尘烟。
“你觉得自己的世界怎么样,史蒂芬?”霍米尔问道。克莱恩凄惨地摇了摇头。
“不怎么漂亮,是吧?”霍米尔说,“看看你的周围吧。尘土,没有别的,全是尘土和灰烬。往前爬,史蒂芬,爬吧。除了尘土和灰烬,你别想找着别的什么东西——”
霍米尔变戏法般地凭空弄出了一个高脚杯,里面装着水,清澈的冷水。克莱恩看到,杯壁上凝着一层细小的水珠,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嘴里蒙上了一层干燥的沙子。
“霍米尔!”他大声叫道,一边挣扎着想站起来去够那杯水。右腿上的一阵剧痛提醒了他,他只好缩了回去。
霍米尔抿了一口水,吐到他的脸上。水洒在脸上,感觉暖暖的。
“再往前爬呀,”霍米尔厉声说道,“在这个星球的表面上一圈一圈地来回爬呀。你能找到的只有尘土和灰烬——”他把高脚杯里的水全倒在了克莱恩面前的地上,“再往前爬吧。有多少英里?自己想想吧。π乘上r的平方,半径大约是八千——”
他走了——工作服和高脚杯都不见了。克莱恩意识到雨又下起来了。他把脸紧紧地压进温暖潮湿的灰浆里,张开嘴,努力想吸进一点湿气。他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又开始爬了起来。
某种本能驱使着他继续前行。他必须到某个地方去,而他也知道,那个地方跟海——跟海的边缘有关。有什么东西在海边等着他,这东西能帮助他弄明白眼前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他必须到海边去——当然,前提是这个星球上还有海这种东西。
大雨砸在他的背上,简直就像是厚重的木板从天而降。克莱恩停了下来,猛地把背包拽到身前,然后伸手进去摸摸里面还有些什么。包里就三样东西:一把手枪,一长条巧克力,还有一听桃肉罐头。两个月的补给现在就剩下了这么点东西。巧克力软塌塌的,已经坏掉了。克莱恩知道最好在巧克力彻底烂掉、完全没了用处之前把它吃下去,但是等到下一天他可就没有力气打开罐头了。于是他从包里掏出罐头,然后拿起开瓶器向它发起了攻击。等到他终于把罐头的锡盖子撬开一块时,雨已经过去了。他一边嚼着果肉,啜着果汁,一边看着眼前的雨墙顺着海床往前推进。湍急的雨水在泥地里奔流,冲出了许多细小的沟槽——这些沟槽终有一天会变成新的河流。这一天他看不到,也没有任何活着的东西能看到了。克莱恩把空罐头盒子扔到一边,心里想着:这是地球上最后一个生命吃的最后一顿饭,也是新陈代谢大戏的最后一出了。
雨过之后,风会接踵而来,无数个星期的爬行历程教会了他这一点。要不了几分钟,风就会挟着团团灰土抽到他身上。他往前爬着,昏花的双眼在面前灰色的旷野中搜寻着庇身之所。
有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伊芙琳。
不用回头,克莱恩就知道是她。她站在他身边,一身色彩鲜亮的衣服,显得神采飞扬。可是她美丽的脸庞紧紧地绷着,一副焦虑不安的样子。
“史蒂芬,”她大声喊道,“你得快点儿了!”
她那柔顺的蜜色鬈发在肩头来回舞动——这幕场景令他发出由衷的赞叹声。
“哦,亲爱的!”她说,“你受伤了!”转眼间,她轻柔的双手就落到了他的双腿和后背上。克莱恩点了点头。
“着陆的时候受的伤。”他说,“我不太会用降落伞。我一直以为会是轻轻地、慢悠悠地落下来,就像掉在软绵绵的床上一样。可实际上呢,灰色的大地就像一个拳头似的朝我劈头盖脸打了过来。再说了,昂贝尔还在我怀里拼命挣扎,我总不能让它摔着吧?”
“当然啦,亲爱的——”伊芙琳说。
“所以我得托着它,尽量让自己的腿先着地。”克莱恩说,“然后就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了我的腿上和身上——”
他停了下来,心里琢磨着她对事情的真相究竟了解多少。他可不想吓着她。
“伊芙琳,亲爱的——”他说,挣扎着想抬起胳膊。
“别,亲爱的,”她说,一边惊恐地回头看了看,“你得快点了。当心背后!”
“尘暴吗?”他做了个鬼脸,“我已经经历过好多次了。”
“不是尘暴!”伊芙琳叫道,“是别的东西。哦,史蒂芬——”
说完她就不见了,不过克莱恩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他背后是有什么东西,这许多个星期以来,那东西一直跟随着他。他意识的最深处已经感觉到了威胁,这种威胁如影随形,就像一块裹尸布一般紧紧缠着他不放。他摇了摇头:不管怎么样,这是不可能的。他已经是地球上最后一个活物了,怎么可能还有什么威胁呢?
他听到了身后呼啸的风声,厚厚的尘土和灰烬须臾掩至,它们抽打着他的身体,刺痛着他的皮肤。透过越来越暗淡的双眼,他看见灰土盖住了泥浆,在泥地覆上了一层纹理细密的干燥的地毯。克莱恩屈起双膝,双手抱住脑袋。他拿背包当枕头,准备等候风暴过去。风暴跟雨一样,很快就会过去的。
风暴抽打着他昏沉沉的脑袋,让他陷入了极度混乱的状态。他像小孩子似的,用力地将记忆深处那丝丝缕缕的碎片推来搡去,试图把它们拼合到一起。为什么霍米尔对他如此怨恨?不会是因为那次争吵吧?
什么争吵?
哎呀,就是这一切发生之前的那次争吵。
哦!原来如此!
突然间,记忆的碎片自动拼成了一个整体。
克莱恩站在自己的飞船边上,尽情欣赏着飞船那优美的线条。飞船库的房顶已经整个儿被拆掉了,飞船就安坐在一个支架上,船头被高高地吊了起来,直指云霄。一个工人正在仔细地打磨火箭助推器的内表面。
飞船里边传来了含混不清的争吵的声音,然后是一下重重的咣当声。克莱恩顺着低矮的铁梯子爬到舱门旁边,把头探了进去。
在他下方几英尺的地方,两个男人正在把长长的装满亚铁溶液的容器放置就位。
“悠着点儿!”克莱恩喊道,“你们想把飞船拆了吗?”
其中一个人抬头看了看他,咧开嘴笑了笑。克莱恩知道他想的是什么:飞船不用拆自己就会散架的。每个人都这么说,只有伊芙琳例外——她对他总是绝对地信任。霍米尔也绝不会这么说,但霍米尔却是为了别的原因当他是个疯子。克莱恩爬下梯子,正好看见霍米尔走进了飞船库,身上的实验室工作服飘来荡去。
“刚才正想到你呢。”克莱恩嘟哝了一句。
一看见克莱恩,霍米尔就嚷了起来:“听我说——”
“不会又来一遍吧。”克莱恩说。
霍米尔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纸,在克莱恩的鼻子底下晃了晃。
“我花了整整半个晚上,”他说,“从头到尾又算了一遍。告诉你,我是对的,绝对错不了——”
克莱恩瞟了一眼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算式,又看了看霍米尔充血的双眼。这个人已经被恐惧折磨得快要疯了。
“我再说最后一次,”霍米尔接着说,“你打算在亚铁溶液中加入你的新型催化剂。这没问题,我承认这是一个奇迹般的发现,我对此表示由衷的赞叹。”
“奇迹”还不足以形容这一发现,克莱恩知道这绝不是自吹自擂,因为他明白自己也是靠运气才有了这个发现。他发现的催化剂能激发铁原子核蜕变,并使得每一克燃料产生1011英尺磅的能量。单凭一己之力,任何人都不可能想出这一切——这样的催化剂只能得之于偶然。
“你认为我做不到吗?”克莱恩问道。
“你是想到月球上去,还是想环绕月球?也许吧。你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几率。”
霍米尔抬起手捋了捋稀疏的头发。“但是,行行好吧,史蒂芬。我担心的不是你。如果你想自杀的话,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我担心的是整个地球——”
“胡说八道。回家睡觉去,把这事忘了吧。”
“看——”霍米尔用颤抖的手指着那些纸,“不管你怎么操作进料和搅拌系统,你都不能保证搅拌和发射百分之百的有效。”
“所以说几率是百分之五十嘛,”克莱恩说,“那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催化剂,催化剂会从火箭筒里漏出去。如果有一滴催化剂落到地球上,你想过会是什么结果吗?它会引发铁原子核链式蜕变,蜕变反应会席卷整个星球。它会对每一个铁原子发生作用——而铁无处不在。等你回来的时候,地球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地球了——”
“听着,”克莱恩不耐烦地说,“这些我们都讨论过了。”
他带着霍米尔来到火箭支架的基座跟前。钢铁支架底下是一个长方形大坑,长两百英尺,宽为五十英尺,坑壁上砌着一层耐火砖。
“这是用来对付发射时喷出的火焰的。漏出来的催化剂会被截留在这个坑里,重新进行二次反应——所有残留的催化剂都会被解决掉。满意了吗?”
“但是,只要你还在飞行,”霍米尔依然坚持己见,“只要你还没超越洛希极限,你就始终在威胁地球。所有未反应的催化剂最终都会落回地面,然后——”
“我再说最后一遍,”克莱恩厉声说道,“火箭发射时产生的火焰会使这个问题迎刃而解。火焰会把逃逸的催化剂包裹起来,然后将它烧毁。现在请你出去。我还有工作要做。”
克莱恩把他推向门口,霍米尔挥舞着胳膊,大声尖叫着。“我不会让你去的!”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我会想出办法来阻止你的。我不会让你去——”
工作?为飞船付出的心血可不是工作,那是一种纯粹的陶醉。跟任何一件出于精工细作的东西一样,它身上有一种精巧的美丽——外壳光洁无瑕,稳定的后掠翼如同一柄双刃长剑,一对助推器也搭配得恰到好处。克莱恩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飞船,最后才用废纸擦了擦手。这时候,他脑子里根本没有危险啊、死亡啊这些字眼的存在。
它静静地躺在基座上,时刻准备着划破云霄。纤细的钢铁船身长达五十英尺,船身上那些铆钉的头像宝石一般闪着光芒。飞船后部三十英尺的空间留给了燃料和催化剂,前舱的大部分则为一个弹簧吊床所占据。这个吊床出自克莱恩的设计,可以抵御飞船开始加速时产生的巨大震动。飞船前端是一整块天然石英石,就像独眼巨人的那只大眼,睨视着上方的天空。
克莱恩想,在完成这次旅程之后,这艘飞船的生命就会得到终结——它会回到地球,在熊熊火焰和轰然巨响中粉身碎骨,因为人们至今还没有找到让火箭飞行器安全着陆的方法。不过这是值得的。它将完成的是一次绝无仅有的伟大飞行,而那是我们所有人所会向往的东西——一次向着未知世界的壮美飞行——
克莱恩锁上了车间的门,这时他听到霍米尔在田野另一头的农舍边大声嚷嚷着什么。借着傍晚的微光,他看见霍米尔正在拼命地挥舞胳膊。克莱恩踩着松脆的庄稼茬儿快步往回走,尽情地呼吸着清冷的空气,心中充满了对生命的感激之情。
“伊芙琳的电话。”霍米尔说。
克莱恩盯着他看了看。霍米尔的举止有些奇怪,不愿接触他的目光。“你是打的什么主意呢?”克莱恩问道,“我记得我们曾经说好了不让她打电话过来——在我准备好出发之前她应该不会跟我联系,不是吗?你又让她疑神疑鬼了?这就是你用来阻挠我的办法吗?”
霍米尔嗫嚅着:“不是——”然后转过头去,专注地凝视着深蓝色的地平线。
克莱恩走进自己的书房,拿起了话筒。
“听我说,亲爱的,”他开门见山地说,“现在没有必要这么惴惴不安。我已仔仔细细地解释过每一个细节了。就在飞船坠毁之前,我会背上降落伞飘下来,快快乐乐、悠悠忽忽地飘下来,跟文肯、布林肯和诺德一样。我爱你,亲爱的。星期三我出发的时候我们会再见面的。再见——”
“再见,甜心。”伊芙琳的声音清脆动人,“你打电话给我就是要告诉我这件事吗?”
“打电话给你?”
壁炉边的地毯上有一团棕色的物体突然靠着自身强健的腿脚站了起来。那是克莱恩养的大丹犬——昂贝尔。它竖起一只耳朵,用鼻子嗅来嗅去,然后呜呜地叫了起来。
“你是说我给你打电话吗?”克莱恩大声地说。
昂贝尔忽然发出了一声咆哮。它一下子跳到克莱恩跟前,抬头看着他的脸,呜呜叫着,转眼又开始咆哮起来。
“闭嘴,你这个畜生!”克莱恩喊道,抬起脚来把昂贝尔踢到了一边。
“再帮我踢昂贝尔一脚。”伊芙琳笑着说,“是的,亲爱的,有人打电话过来,说你要跟我说话。”
“他们果然采取行动了,嗯?听我说,亲爱的,我回头再给你电话——”
克莱恩挂了电话。他迷惑不解地直起身来,看着昂贝尔不安地动来动去。
薄暮的余晖透过窗子射了进来,橙色的光线在屋子里留下了忽明忽暗的影子。昂贝尔瞪着这抹阳光,嗅了嗅,又开始吼了起来。克莱恩心里一动,扑到了窗户边上。
田野的那一边,一团巨大的火焰直冲云霄。火焰之中是正在迅速崩塌的车间墙壁,熊熊火光映照着五六个人来回奔跑的身影。
“天哪!”克莱恩大叫了一声。
他冲出小屋,朝着飞船库疾奔过去,昂贝尔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他飞快地跑着,烈焰的中心就是飞船那优雅的船头,它看上去依然亭亭卓立、毫发无损。他拼命祈祷着,一定要在飞船外壳变软、铆钉松脱之前赶到。
工人们冲着他跑了过来,一个个灰头土脸、气喘吁吁。克莱恩瞪着他们,心里交织着暴怒和困惑。“霍米尔!”他大声叫道,“霍米尔!”
霍米尔从人丛中挤了出来,狂野的眼睛里闪着胜利的光芒。
“情况很糟糕。”他说,“很遗憾,史蒂芬——”
“你这头猪!”克莱恩大声嚷着,“你这个怕死的老家伙!”他一把抓住霍米尔的衣领,用力晃了他一下。然后他放开霍米尔,冲进了飞船库。
霍米尔大声喊了句什么,紧接着就有个人重重地撞了克莱恩的腿肚子一下,把他撂倒在地。克莱恩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胡乱挥舞着拳头。昂贝尔站在他身边,大声吠叫着,盖过了烈焰飞腾的呼呼声。克莱恩用力打在了某个人的脸上,看着对方摇摇晃晃地后退,倒在了后边的人身上。接着他抬起膝盖,使出一记阴招,把挡在面前的最后一个人也打倒在地。然后他低下头,冲进了飞船库。
他身上烧伤的地方一开始感觉凉凉的,可是当他够到梯子开始往舱门爬时,屁股上的剧痛让他不由得尖叫了一声。昂贝尔在梯子脚下狂吠不止,克莱恩想到它要是待在下面,待会儿肯定逃不过火箭发射时的冲击波,于是又爬下梯子,把昂贝尔抱进了飞船里。
克莱恩关上舱门,上了锁,禁不住有些头晕目眩。他用仅剩的一点知觉把自己安顿到了弹簧吊床上,然后靠着本能的驱使把手伸向了控制面板。本能和不让自己的美丽飞船白白葬身火海的执拗念头驱使他如此行为。不错,他也许会失败。但就算会失败,他也要尽力尝试。
克莱恩的手指扳动了开关。飞船急剧地颤抖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黑暗。
他昏迷了多久?不知道。克莱恩醒来时,觉得脸和身体都被阵阵寒气包围着,耳朵里全是狗的惊叫声。克莱恩抬起头,看见昂贝尔被缠在吊床的绳索上。他的第一反应是想笑,接着就突然醒悟了过来。他是在抬头看!吊床是在他的上方!
他是在飞船前端的石英舱室里,蜷成一团躺在地上。飞船曾经升到很高的高处——也许已经到了洛希区域,到了地球引力范围的边缘。但是因为没有人操纵它继续飞行,飞船正在回头往地球方向坠落。克莱恩往石英舱室外瞥了一眼,倒抽了一口凉气。
在他的下方就是地球,看起来有月球的三倍大。可是,眼前已经不再是他的那个地球了,只有一个被团团黑云环绕的大火球。在北极的位置还有一小块白色,就在克莱恩盯着它看的时候,这片白色也突然间染上了朦胧的红色——先是猩红,慢慢又变成了深红色。霍米尔是对的。
飞船还在下降,克莱恩一动不动地躺在石英舱室里盯着下方的地球,火焰正在慢慢消减,留下的只是一片浓重的黑色。他呆呆地躺了很长时间,心里充满了恐惧。眼前的一切让他无法理解——他无法想像,几十亿人口已经被一举屠灭,昔日美丽的绿色星球也已在瞬间化成了尘土和灰烬的世界。他的家人、房子、朋友,曾经那么亲近的所有一切——已不复存在。他不敢去想伊芙琳。
船舱外气流的呼啸声唤醒了他身上的一些本能。头脑里仅存的一点点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待在飞船里跟它一同坠落,在爆炸和毁灭中忘掉所有一切。但是,求生的本能迫使他站了起来。他爬到储藏柜边上,开始做降落的准备。降落伞,一个小小的氧气罐,还有一个装着补给物品的背包。他处于半清醒的状态,机械地做着每件事情——穿好衣服,系好降落伞的扣子,然后打开舱门。昂贝尔在旁边可怜巴巴地哀叫着,他抱起它那沉重的身躯,跨出了机舱。
高空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阻滞难行。以前人在高空中也会觉得呼吸困难,不过那是因为空气稀薄——不像现在,现在是因为空气中充满了干燥的砂砾。
每一次呼吸都会让他的肺里塞满玻璃碴子——要么就是尘土——再不然就是灰烬……
记忆的碎片四散开来,突然之间他又回到了现在——现在是一重密不透风的黑幕,轻柔地包裹着他,使他难于呼吸。克莱恩惊恐万状地挣扎了一阵,这才放松了下来。
这样的事以前就发生过——他从长时间的回忆中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被埋在厚厚的灰烬下面。那是在几星期前,几天前,或者几个月前。克莱恩用双手奋力地挖着,一点点地扒开风吹积在他身上的灰烬,一寸寸地从灰堆里爬出来。终于重见天日了。这时风势已经缓了下来,他得再次向大海进发了。
记忆中那些生动的画面又一次消散了,在眼前绵亘的还是那幅严酷的景象。克莱恩皱起了眉头。他回忆得太多了:无数次,他怀着模糊的希望,希望着要是自己一直这样拼命地回忆,说不定就能改变自己做过的哪件事情——只是很小的一件事情——而所有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他想,如果能有人跟自己一起回忆、一起希望,情况也许会好一些。可是,再没有什么别的人了。我是惟一的一个,是地球上残存的最后记忆,是最后一个生命。
克莱恩继续爬行着。双肘,膝盖,双肘,膝盖……然后他看见霍米尔也在边上爬着,样子就像是在玩一个非常好玩的游戏。霍米尔开心地大笑着,在灰堆里钻来钻去,活像一头快活的海狮。
克莱恩问他:“我们为什么非要到海里去呢?”
霍米尔用嘴吹了个灰泡泡。
“你问她吧。”他说,指了指克莱恩身体的另一边。
在那边的是伊芙琳。她认认真真、专心致志地往前爬着,模仿着克莱恩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因为我们的房子,”她说,“亲爱的,你还记得我们的房子吧?它就在高高的悬崖上。我们打算以后一直在那儿住,呼吸新鲜的氧气,在清晨里洗海水浴。你出发的时候我就在那儿。现在你又回到我们的海边住宅来了。你的美妙飞行已经结束了,亲爱的,你又回到我身边了。我们要住在一起,就我们两个,就像亚当和夏娃——”
克莱恩说:“那真是太好了。”
伊芙琳忽然转过头去,尖叫着:“哦,史蒂芬!当心!”
克莱恩又一次感到了迫近的威胁。他继续往前爬着,一边回头去看背后那一大片灰蒙蒙的灰烬平原,但却什么也没看到。他转回头去找伊芙琳,眼前却只剩下了自己那轮廓鲜明的黑色影子。太阳的光芒渐渐淡去,影子也慢慢地消退了。
不过,恐惧的感觉依然还在。伊芙琳已经警告过他两次了,而她的判断总是很准的。克莱恩停了下来,转过头去静静地看着身后。如果真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跟着的话,他倒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感觉到了一种痛苦的清醒。这种清醒带着刀刃般的锋利和力量,穿透了他身上的燥热和迷乱。
我要疯了,他想道,腿部的溃烂已经蔓延到脑子里了。根本就没有伊芙琳,没有霍米尔,也没有什么威胁。整个大地上除了我自己之外再没有任何生命——就算是阴间的鬼魂和幽灵也都被这座包围整个星球的烈火地狱给毁灭了。是的——除了我自己和我身上的病痛之外,这个星球上已经一无所有了。我也快要死了——我的生命消亡之后,一切也都会随之消亡,剩下的只有这了无生机、无穷无尽的灰烬。
但是,的确是有什么东西在动。
又是靠着本能——克莱恩垂下了头,假装已经死去。他眯缝着眼睛看着面前那满是灰烬的荒原,想着是不是死亡在戏弄自己的眼睛。
又一堵雨墙冲着他的方向移了过来。他希望自己能在视线被完全挡住之前弄清楚后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了。那东西就在那里。
在他身后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一个灰褐色的身影正在灰色的地面上移动。
远处的暴雨发出了低沉的轰鸣,不过克莱恩还是听到了脚踩过灰烬的沙沙声,看见了一小团一小团扬起的烟尘。他悄悄地用手摸索着背包里的手枪,徒劳地在心里搜寻着解释。他恐惧得缩成了一团。
那东西渐渐靠近了。一瞥之下,克莱恩突然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他记起来了,当降落伞带着他们在尘埃满布的地球表面降落时,昂贝尔吓得乱踢乱蹬,然后从他的怀里跳了出去。
“哦,是昂贝尔。”他咕哝了一句。他挺起身来,狗也止住了脚步,“过来,伙计!”克莱恩兴奋地嘶声叫着,“过来,伙计!”
他简直是欣喜若狂。他知道自己身上一直笼罩着一种孤独的痛苦——那感觉几乎就跟独自存在于虚空之中一样恐怖。而现在,他不再是茕茕孑立了。眼前有了另一个生命——一个能够陪伴他、给他关爱的友好生命。他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过来,伙计!”他翻来覆去地叫着,“来呀,伙计——”
他试着打榧子唤狗过来,不一会儿就放弃了。这只大丹犬踌躇不前,龇着獠牙,舌头耷拉在外面。它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双眼在薄暮中闪烁着红光,显得丑陋不堪。克莱恩又唤了一声,狗儿机械地吠了一声,鼻孔里喷出一股灰土。它肯定是饿了,克莱恩想,就是这样。他把手伸进背包里,狗儿看到他的动作又吠叫了起来。克莱恩从包里拿出巧克力,吃力地扯掉了包装纸和里头的银箔。他伸出手,无力地把巧克力冲昂贝尔扔了过去——它在离着狗儿还有老远的地方就落下了。狗儿狂躁不安地犹疑了一阵,然后慢慢地挪了过来,把食物一口吞了下去,嘴巴和鼻子上都沾满了灰烬。它不停地舔着嘴,继续向克莱恩这边走过来。
克莱恩心里涌起了一阵恐慌,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回响:这根本不是朋友。它对你没有爱,也没有友情。爱和友情已经和生命一起在这片土地上消逝了,现在剩下的只有饥饿。
“不——”克莱恩低声说道,“不是这样的。我们是地球上仅存的生命,不应该为着一顿饱餐而相互厮杀——”
可是昂贝尔正在鬼鬼祟祟地向他靠近,露出了白森森的尖利牙齿。尽管克莱恩死死地盯着它,它还是咆哮着扑了过来。
克莱恩抬起一只胳膊抵住昂贝尔的咽喉,但却被狗儿扑击的冲力推得节节后退。狗儿的重量落在他肿胀的断腿上,他痛苦地大叫了一声。他用空着的右手无力地击打着昂贝尔,一下接着一下,几乎感觉不到狗儿的利齿正在啃啮他的左胳膊。过了一会儿,克莱恩感觉自己压着了一个金属的东西,那是他刚才扔下的手枪。
他摸到了手枪,暗暗祈祷着它还没有被灰烬弄坏。昂贝尔松开了他的胳膊,想要咬断他的咽喉。这时克莱恩举起手枪,胡乱地把枪口戳在了狗的身上。他扣动了扳机,一次,一次,又一次……直到枪声停歇,耳边只剩了空洞的咔哒声。昂贝尔颤抖着倒在他面前的灰烬里,它的身体几乎被射成了两半。灰色的尘土染上了殷红的颜色。
伊芙琳和霍米尔低下头,哀伤地看着狗儿残缺不全的身体。伊芙琳哭了起来。霍米尔紧张地用手捋着头发——手势还跟以往一样。
“该结束了,史蒂芬,”霍米尔说,“你把自己的一部分给杀死了。哦——你会活下去的,但那已经不是全部的你了。你还是把尸体埋了吧,史蒂芬。这是你自己灵魂的遗骸。”
“不行,”克莱恩说,“风会把灰土吹跑的。”
“那就把它烧了吧——”
恍惚之中,他们似乎帮着他把狗的尸体塞进了背包,还帮着他脱掉了身上的衣服,塞到了背包底下。他们把手罩在火柴边上好把衣服点着,又用嘴给微弱的火苗鼓风,终于让火焰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声音,有气无力地燃了起来。克莱恩蜷在火堆旁边照看着火苗,直到一切都已化为灰烬才转过身来,重新沿着海床爬了下去。现在他已经身无一物了。除了闪烁不定、游移微弱的生命之光以外,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已离他而去。
克莱恩沉浸在极度的悲伤之中,意识不到身上肆虐的暴雨,也意识不到自瘀青的伤腿直达臀部的灼人痛楚。他不停地往前爬着,双肘,膝盖,双肘,膝盖……他木然地爬着,机械地爬着,对身边的一切无动于衷。无论是网格一般的天空,还是单调荒凉的灰色平原,都不能让他有半点感觉。就连前方远远的暗淡波光,也没能令他动容。
他知道这就是海——以往那个海的残余,要不就是正在形成的一片新海。而这海将成为一个空无一物、毫无生机的海——将来某一天,海水还会轻轻拍打那片同样没有任何生命的海岸。这个星球上会有岩石和石子,有金属,有雪,有冰,还有水——但这就是它所有的一切了。不会再有生命了,他一个人是无济于事的。他成了亚当,但却没有夏娃。
伊芙琳在岸边欢快地朝他挥着手。她站在白色别墅的边上,风儿吹动她的衣服,显出了她苗条匀称的曲线。他朝她爬近了一些,她赶紧跑过来帮助他。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放在他肩膀下面,帮着他抬起那痛楚不堪的的沉重躯体。就这样,他终于够到了海。
这是真的,他能感觉到。尽管伊芙琳和别墅都已消失不见,他还是感觉到了冰凉的海水正在洗浴他的面庞,轻悄无声,平静安详。
这就是海,克莱恩想,我终于到了。可是只有亚当,没有夏娃,一切还是没有希望。他又往水里挪了一点。海水洗濯着他伤痕累累的身体,轻悄无声,平静安详。
他躺在水里,仰面朝天,凝视着高处那冷酷险恶的天空,心底的痛楚又涌了上来。
“不会是这样的!”他大声叫道,“所有这一切不该就这么消亡的。生命这么美好,不该因为一个狂人的疯狂举动就永远消失。”
海水洗浴着他的身体,轻悄无声,平静安详。
海水轻轻地摇晃着他,即使是直刺入心的痛楚也敌不过一只温柔的手掌。突然间,天空露出了它的面庞——多少个月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克莱恩把目光迎向璀璨群星,久久凝望。
这时他恍然大悟。这并不是生命的尽头。生命是永无尽头的。他的身体——在海中轻轻摇动的这些腐蚀的组织,就是亿万生命的源头。细胞——组织——细菌——内阿米巴属原生动物——在他离去之后,会有无穷无尽的新生命在水中扎下根来,生生不息,直到永远。
它们会在他腐败的躯体上生存,它们会相互吞噬。它们会适应新的环境,把冲刷到新海里的矿物质和沉淀物当做食粮。它们会生长、进化。生命会再一次登上陆地。在以往岁月里周而复始的循环还会一再发生,上一次的循环也许同样发端于某位星际旅行幸存者腐败的身体。然后,他明白引领自己回到海里的到底是什么了。不需要亚当,也不需要夏娃。只要有海——伟大的生命之母——就足够了。大海已经召唤他回到了自己的胸怀深处,生命又有了重生的可能。想到这里,他感到心满意足。
海水轻轻地摇晃着他,轻悄无声,平静安详。生命之母摇晃着他,旧循环里的最后一个生命,而他也将是新循环中的第一个生命。史蒂芬·克莱恩双眼熠熠生辉,对着群星莞尔而笑。这些星星均匀地散布在天空里,它们还没有被人们划分成妇孺皆知的星座,再等上千万个世纪,依然不会。